四照花

夏天，去黑麋峰看四照花。四照花在长沙并不常见，它生长在高山丛林的深闺中。黑麋峰的山顶有四株古树，当地人称为牛皮树，历经千年沧桑，虬枝老干，郁郁葱葱，春来绿叶新发，初夏白花满树，秋天红果压枝。既是古树就有传奇，它们近看那么大，远看也是那么大，若是晴天，在数十公里外的湘江大桥上，隐约望见这些古树还是那么大，这便是旧时著名的八景之一——“古树远瞻”。

初夏的黑麋峰，草木葳蕤，枫香、香樟、马尾松等树木散发着淡雅的芬芳，溪水流动的潺潺声和鸟鸣声不时传入耳畔，让人心旷神怡。山道弯弯，异常陡峭，就像彼时的心境。人生很多事情不如意，心里委屈着，还得咬牙坚持。高速运转的节奏，藏匿在心底的压力，让身体越发孱弱，睡眠也越发艰难。有时，觉得走进一条暗淡狭窄的胡同，看不到出路在哪，焦躁而无奈。惟有这散发着草木清香的荒野，才让身心渐渐安顿下来，归于宁静平和。

我们在半山腰的玫瑰园停下来，等另外的朋友。栀子花的香气迫不及待地扑过来，缠绕在身边不肯散去。乌蔹莓柔软的身体缠上老樟，细细密密的小花一路蔓延，蓝色的蛱蝶忽上忽下地停顿在花朵上。竹林里忽然闪现两朵白色的小花，生在墨绿的灌木枝条上。我们好奇地滑下去，再爬到石头砌成的高坎上，用枯枝勾过来一看，四片雪白的花瓣，玉色的球状果，原来是头状四照花。比起寻常见到的四照花，这两朵花更小更瘦弱，大约是光线不足肥力不够的原故吧。四周密密匝匝的是楠竹，竹根四处盘踞，这树开出两朵花，该是倾尽了全力吧。植物学上说此树“性本喜光，亦耐半阴”，看来描述得精准。

沿着幽静的小道，我们边走边观察草木，丹参开着紫色小花，紫藤结满长条形的荚果，赛山梅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香，腐朽的樟树长出小灵芝，野生猕猴桃挂了细果，一切都生机盎然。雷打泉边的那片竹林，躲在草丛里的万寿竹结着圆果，天南星的花朵枯萎成黑色的问号。湖水碧绿碧绿的像一块巨大的玉，游鱼和丝草清晰可见。登到黑麋峰的山顶，远远看到雪白的一片，果然是那几株老树着了新花。一朵朵白花簇生在一起，像一丛丛白蝴蝶，展翅欲飞，光芒四射。每一朵花都极精致，都能入画的。同行的贺老师告诉我们：四照花多出现在海拔米以上地带，黑麋峰是目前在全国范围内有记载的、海拔最低的四照花天然分布地。四照花类群对应分布于东亚和北美两大陆，因而对植物演化和分布以及相关的食果动物的研究具有重要的价值。

寺庙下方的深林里还有一些四照花，都有碗口粗细，树枝上覆着一层雪。一树树雪白硕大的花，镶嵌在深林里，像一朵朵白色的云彩。很多花瓣落在草地上，薄薄的一层，像白蝴蝶翩然落在地上，有种静寂的美。落花无言，大道至简。生命中不会缺少灿烂与激情，可那都不过是一瞬间，绚丽过后，终将归于平淡。四照花懂得这些，所以它们开时光芒四射轰轰烈烈，凋谢后安安静静孕育果实。这时，阳光热烈，碧空如洗。站在四照花下，微凉的山风轻轻拂过，麋峰古寺悠长的钟声敲起，只觉得天地悠悠，物我两忘，不知此身在何处。岁月深长，在草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，四照花当属聪明的物种：我们看到的四片花瓣其实是苞片，而中间的球状物才是真正的花朵，它把众多小花聚集成一个头状花球，而让原本只做保护的苞片变成招引昆虫的“花瓣”——这样的结构可以一次让很多花受孕，从而增加结果的数量。其实，很多植物都选择这样的策略：菊花的头状花序、伞形科的复伞花序、五福花科的荚蒾们的聚伞花序，都是以同样的方式来让昆虫增加小花的结实率。草木的智慧里，无非生存与繁殖，它们淡泊致远，不像我们有太多的贪欲，经常置身于进退两难的地步。

四照花有个别称叫山荔枝，这个名字来源于它的果实。九月，这些果实渐渐成熟，长长的果梗举着一个红润的果实，果实皮癞如荔枝，只是纹路要比荔枝规则许多。红果成熟之后很容易从果梗上脱落，果皮不硬，很容易烂。数年前，我在黑麋峰拍过这种果实，比荔枝略小些，红通通的讨人喜欢。摘下一颗，果肉呈粉黄色，沙沙的稍有甜味，黑色的小籽甚多，吃起来皮糙肉少，山间果实大抵如此吧。饥饿的童年，四照果当属难得的零食，秋天孩子们拿着布袋满山寻找它们。山间鸟兽更是喜欢这种果实，树上鸟儿们边啄食边欢歌，树下则有松鼠、黄鼠狼集聚抢食，甚至运回它们的老巢。这果子其实是众多小果聚成的聚合果，近似于菠萝，这样方便吸引鸟类或其他动物一口吃下果实，带走更多的种子。

山海经说，“南山经之首曰鹊山。其首曰招摇之山，临于西海之上，多桂，多金玉……有木焉，其状如谷而黑理，其华四照，其名曰迷谷，佩之不迷。”那么，让我们好好鉴赏一下吧：“其状如穀而黑理”，“穀”即“谷”，此指谷皮叶树，即构树。构树的果实圆球形，而四照花的果实也为圆球形，二者的树型也相似。即“其状如穀”，指四照花的树皮为褐色或灰黑色，即“黑理”。“迷穀”的古音“meigǔ”，即“梅穀”、“梅古”，意思结有梅子的“古树”，而四照花的果实确实像山梅。最后，“佩之不迷”是什么意思呢？药书认为，四照花“功能主治清热解毒，收敛止血，主痢疾”，而古代则有“佩药能治病”的习俗，所以人们喜欢佩带四照花在身上。这些古老的四照花，沐浴千年的风霜雨雪，依然巍峨屹立，该是上天赐给黑麋峰的礼物吧，何其珍贵，何其深情。

在黑麋峰转悠一天，背着镜头东奔西跑，晒得满面通红，累得大汗淋淋。掬起一捧清亮亮的山泉，仰头喝进肚里，果然沁甜沁甜的。回家后，靠在床上便进入黑甜的梦乡，直睡到太阳晒到窗帘上。深呼吸一口，胸膛里满是草木的清香，顿觉浑身充满力量。这时，我明白了四照花“佩之不迷”的内涵。